清茶论神雕 在京出差,每日乘地铁往来。途中无聊,阅报遣时,竟成习惯。一日心血来潮, 于地铁出口购得《神雕侠侣》,遂以代报。金庸武侠早在中学时便一览无遗,但许 多细节随岁月流逝而模糊。故而十余年后重读这一名著,依然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似乎正置身江湖,随一干英雄豪杰纵横天下,快意恩仇。这多年修心养性,澹然自 得,除看一则智慧故事,读一阕绝妙好词,尚有会心得意处外,许久未能如此意向 神往。小说中的若干人物,似乎便飘忽左右,可聆听其言,可观睹其行,为其屡险 而惊心,为其痴爱而伤怀…… 故事最后一段,独坐餐厅,点两样可口川菜、索一壶寻常清茶。置书于案,看 一段故事,放两声干笑;拈一夹菜肴,啜一口清茶。常与人言,“听即是吃”,其 实,“看也是吃”。孤坐独饮,旁若无人,赏一则精彩故事,何尝不是人生一件快 事?北京的服务人员粗俗无礼,总在远处挤眉弄眼,念念有词。不去理会,只是一 心看杨过的曲折经历。仿佛之间,似乎置身月夜秋江之上,与白发渔翁小舟对坐, 闲品清茗,听一些故老相传的江湖故事。 如饥似渴,废寝忘食,书尽怅然。掩卷而觉疲倦,欲入睡却不能。心神荡漾, 思浮翩翩,遂寻笔取纸,以记零星念想。 一 神雕故事中人物,善恶正邪、男女老少、俊丑智愚,阵容甚大。然而,要论最 可爱女性,窃以为首推郭襄。 小姑娘天性纯善率真、清灵剔透,又兼貌美情深、活泼洒脱,由不得让人怜爱 有加。虽与郭芙为姐妹,但生性不似其姐刁蛮任性、莽撞自矜;虽父母名震天下, 却不处处夸耀自矜;慕神雕侠的豪迈义行敢随西山十鬼往视;于绝情谷悬崖不伤金 轮法王;追悼鲁有脚惨死情义深重;爱慕杨过风姿却又对杨过、小龙女心怀良祝; 摆“英雄小会”豪爽仁义以待各方奇人异士;临高台烈焰而知民族节义……更有舍 财买酒、盗金赠人等诸多出人意表之事迹,无不显得她行事率真可爱,胸怀光明纯 净。 神雕故事中美女如云。然黄蓉徐娘半老,太过机智狡捷,让人敬而远之;郭芙 横蛮愚鲁,让人厌而拒之;李莫愁凶残偏激,让人恨而仇之;程瑛细致体贴、纤巧 温柔,但稍嫌含蓄稳重;陆无双伶俐机敏、聪明灵巧,但稍嫌好强争胜;小龙女纯 真无邪、痴爱重情,但稍嫌孤清冷僻;完颜萍娇弱可怜、平和温柔,但稍嫌寡淡无 趣;公孙绿萼痴情可爱,善良纯真,但稍嫌孤苦自卑。江湖儿女,虽还有燕七、任 盈盈、金灵芝、田思思、沈璧君、双儿、丁灵玲,凤娘,朱七七、阿紫等诸多可爱 女性。但思来想去,美女多多,总不如郭襄清灵剔透、纯善率真、仁义豪快来得可 爱。 二 神雕故事中,杨过的所作所为,以率群雄向郭襄祝贺生日最是快人心意。大破 蒙军前锋,毁其粮草弹药,以免百姓涂炭,是谓仁;号令群雄,人心归附,是谓义; 行事匪夷所思,周密详备,出人意表,是谓智;如约而至,不负郭襄承诺,是谓信; 洒脱不羁、豪气干云、声势浩大,是谓勇。 杨过所思所行,令英雄大会失色,令豪杰志士倾心;令奸贼就擒,令敌军挫锐; 令郭芙生妒,令郭襄开心……来去洒脱,亦狂亦侠,当真是英雄气概,谋略胆识, 天下无匹。 三 杨过一生,当真是机缘奇巧,磨难重重。 若不是生父杨康险恶鄙劣,作下许多令人不齿之事,也不至于父母早亡,孤苦 伶仃,受尽许多坎坷。又因为黄蓉的猜疑戒意、郭芙、武氏兄弟的排挤轻贱、郭靖 的爱护责备而致心性偏激、自卑自怜。所幸他天生聪慧,平生亲近之人,并无邪魔 外道、大奸大恶之徒,因此,才能于邪正之间,反复磨砺,最终得善其身。 若不是因为杨过自怜身世,也不会认欧阳锋作义父,习得蛤蟆功;到全真教学 艺,丘处机虽有心照顾,偏生又遇到赵志敬这等虚伪、狭隘之人,受尽屈辱不公; 闯入古墓,因机灵可怜而讨得孙婆婆喜欢,方得小龙女收容;好好地习武练艺,可 恶李莫愁又来骚扰不绝,以致与小龙女别离;孑然一身,于华山绝顶与洪七公、欧 阳锋一番奇遇;再见郭靖、黄蓉后,情谊融洽,却与郭芙、武氏兄弟隔阂愈深;于 英雄大会与小龙女乍喜重逢,击退强敌,赢得众人夸赞,却又因师徒情深,违反时 下礼教,而遭人所共责,以致与小龙女别离,并和金轮法王等邪派人物厮混一处, 欲报郭靖、黄蓉杀父之仇;到得绝情幽谷,又掀情海波澜,终与小龙女重归于好, 共抗公孙谷主;不久一番劫难,再与小龙女生离死别;谋杀郭靖、黄蓉,却受郭靖 “侠之大者”的教导,于个人私仇、民族大义、正邪善恶之间来往反复,难以取决, 当真是人兽关头,磨心砺志。其间耀武襄阳、护卫郭襄、得获神雕重剑,经历许多 曲折故事,不在话下。待到重阳宫救得小龙女,拜堂成亲,仍旧是劫难重重、离合 无常。为半粒解药,又与小龙女生死茫茫。其后十六年里,武功精进,侠迹不绝, 名震天下,终于在绝情谷底与小龙女重会,方才劫难历尽,情意深笃,从此神雕侠 侣,啸傲天下。 杨过经历,匪夷所思、怪诞离奇。但若非杨过天资聪颖,身世特别,便不会塑 造成他既孤傲狂放、又偏狭自怜;既豁达磊落,又巧诈猜疑的个性,也就不致发生 那许多离奇故事,让人感慨叹惜。诚如金庸所言,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有 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因此, 我辈若能时时反省己身,修心调性,纠偏补过,方能最终避害趋吉。 古人所谓,“善者,伪也”,自有道理。 四 神雕通篇,写的是一个“情”字。 杨过、小龙女固然是无视世俗、情真爱痴,但李莫愁因情场失意而致凶残冷酷; 公孙绿萼为杨过而舍身赴死;程瑛、陆无双、郭襄仰慕杨过而心怀幽忧;武氏兄弟 与郭芙一番感情纠葛;周伯通与瑛姑重归于好;郭靖、黄蓉夫妇相爱相伴一生;乃 至尹志平对小龙女的痴念,都有许多让人为之感动感慨处。 五 英雄大宴和重阳宫中,杨过、小龙女久别重逢,最写二人真情流露,执着专一。 英雄大宴上,汉蒙武士激斗正酣,小龙女来寻杨过。两人重逢,握手并肩而坐, 自行偶偶细谈,心无旁羁,只是一心关爱爱人,叙述契阔。两人视身边高手相博于 无物,别离重逢后的真情流露无遗。 重阳宫中,小龙女遭受重创,被杨过赶来救得。两人被重阳宫全真诸道团团围 定,却视若无睹。径往王重阳画像前跪拜,拜堂成亲,结为夫妻。至性至情,令人 耸然动容。 六 杨过虽然机智灵捷、武功盖世、际遇非常,并能让众多英雄豪杰倾心相结,但 也不见得如何识见超绝、德望高重。真正让人记得住他的,总还是因为他本性仁善、 心胸宽阔、重义痴情。 真正,我辈即或平凡中庸,无所建功立业,但只要心地坦荡,不负仁、义、信 三字,也可告慰一生,无悔无愧。 七 遍数江湖豪杰。杨过机智巧诈、多情重义,但稍嫌偏狭孤傲;郭靖宅心仁厚、 诚恳稳重,但稍嫌心智愚钝;令狐冲机智多谋、豪快不拘,但稍嫌痴情太过。楚留 香风流倜傥、识见超卓,但稍嫌察识太明;胡铁花豪放不羁、鲁直风趣,但稍嫌自 命风流;李寻欢重情好义、仁爱坚忍,但稍嫌自傲自虐;乔峰豪放豁达、光明磊落, 但稍嫌识见浅陋;王动坚忍沉静、威严精明,但稍嫌故作冷漠;秦歌猛勇豪迈、洒 脱放纵,但稍嫌寡略少谋;杨帆足智多谋、仁义有信,但稍嫌心怀深沉;段玉潇洒 风流、真诚无欺,但稍嫌阅历不丰……似乎只有郭大路,大智若愚,豪放不羁,又 多情好义,仁爱真诚,亦侠亦温文,最是让人喜欢。 八 十几年来,读过无数武侠书籍。作者涵盖古龙、金庸、梁雨生、温瑞安,以及 许多有名无名之辈,但最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似乎还是古龙之作。 虽然金庸的作品篇局恢宏、情节曲折、笔墨高明,但其作品宣扬的“侠之大者”, 以及大江湖的故事套路,似乎总不如古龙的谋篇奇妙、情节诡异、出人意表,宣扬 “侠之风流”的小江湖故事让人更加喜欢一些。 一九九九年九月四日 初稿于北京 一九九九年九月十七日 二稿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