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校庆那天天气很晴朗,十几年了我没再走进这个地方,一切都让我感到亲切。 我碰到很多同学,中午聚餐时我照例很快就喝高了,我和认识不认识的同学在一起 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午餐后我没有参加什么正式的活动,而是趁着酒劲儿在我年 轻时常常闲逛的校园里故地重游。我确实愉快地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怀旧时光,我背 着双手以缅怀一切的心情走过那些教室、实验大楼、校办工厂,最后我被一个不起 眼的聚会吸引了。 那是学校东北角的一个小操场,这个小操场原来是个不太标准的足球场,现在 已完全翻修一新。在操场简易的主席台上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麦克风, 台下围了不少年长的校友,我钻到人群中向上凝望。 这是一个十分有趣儿的节目,台上年轻的校友们走上去轮流朗诵一个女生宿舍 的四年日志,宿舍的号码是三O 三。我十分认真地听着,朗诵者的声音和面容是那 么不同,但他们全是那样的热情和昂扬,很有意思,我被那本日记紧紧吸引着。在 短短的一个下午,我随着日志中的女孩一起走过了四年,一起走过四个美丽的春天, 炎热的夏天,伤感的秋天,洁白的冬天。周围的校友不断变换着,只有我一个人一 直坚定地站着,并且下意识地站到第一排。下午五点,日志朗诵全部结束,校友们 听完,热烈地鼓起了掌,最后一位朗诵者在掌声之中不断向大家鞠躬表示谢意。我 也跟着大家鼓掌,随即我的心头涌起一股十分复杂的情感。欢乐?怀恋?些许的感 伤和失落?都是也都不完全是。 人群渐渐散去,我慢慢回忆着我这四个小时听到的一切,然后想起了一件事, 就向图书馆走去。 为了这一回校庆,学校确实做了充分的准备,因此我在校庆资料室的电脑中顺 利地找到了各种资料的电子版。我在校友往事这一栏中点开栏目条一一搜索,最后 停在“三O 三日志”这个标题上。这本日志的主人是三零三室的四个女孩子,她们 真有毅力,虽然不是特别连续,但她们还是认认真真坚持了四年,把这个宿舍中发 生的很多事情都记载了下来。也不知是谁把日志完整保存,多年之后又将它贡献出 来。 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在刚才的四个小时中,我——定听到了特别重要的什 么,但由于我接受的信息太多,太密集,我一时过滤不出来那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我采用了一个很笨的方法,就是从头到尾再把日志读一遍。但是日志太 长了,开始我还能一行一行读下去,但几页之后,我的眼睛就花了。再加上今天下 午站的时间太长,体力耗费过大,我的头渐渐疼了起来。 我抱着头轻轻摇晃着。一会儿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同学,您怎么了?” 我抬起头,面前是一个青春洋溢的漂亮女校友,她美丽的胸前挂着我们著名的 校徽,一看就知道是为校庆服务的志愿校友。 “啊,没什么,”我笑笑说,“可能是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有点伤感。” 年轻的校友友善地笑笑,她想了想说,“是没什么,大部分人常常这样。” 校友的回答让我很惊讶,我想不到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子竟会如此意味深长。 我看了一眼她,然后就决定向她请教。 “您看过三零三日志吗?”我问。 “看过,我全都看过。”她说。 “太好了,”我高兴地对女孩说,“刚才,我花了四个小时听校友们朗诵完三 O 三日志,我确信我一定听到了什么,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您能帮我一下吗?” 年轻的校友听完我的请求一时有点为难,是的,这是一个不情之请,她怎么会 知道我到底听到了什么?又被什么打动了呢?不过,年轻的校友非常聪明,她很快 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对我说,“有一个方法,也许可以试一试。三零三的师姐们 才华横溢,她们在日志上画满了漫画,什么题材都有,树木,花朵,男人,甚至还 有裸体。”校友说到这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注意过,她们每个时期的主 题都不同。我们已经把这些珍贵的涂鸦全部复制下来,保存在电脑里,您可以翻翻 看,说不定会有启发,也许能找到您关注的那个阶段。” “好的。”我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看图形确实比看文字要容易。 校友点到日志的链接栏,一页一页地替我翻看起来。不得不承认,三O 三的女 生们真是有才华,她们的漫画别具特色,个性鲜明,有的还充满了幽默感。我一边 看一边不由自主地微笑。就在我又一次马上要沉浸到她们的情感之中时,我的眼前 忽然出现了一幅非常漂亮的钢笔画。 画面中是一只大大的海螺,它被画得异常细致和完美,简直让我想起了海中的 一座岛屿。我几乎被惊呆了,足足十秒钟一直盯着画面没有说话。 “怎么,是它吗?”校友问我。 “是,就是它。”我机械地点点头。 “它有什么特别吗?”校友问。 “不知道——”我慢慢地摇摇头,想了想又转头问校友,“您觉得它有什么特 别吗?” “我也不清楚,”校友说着又移动鼠标,她一边翻查一边说,“不过,师姐们 应该讨论过它,她们似乎认为它最初来自义和团,因为它吹奏起来异常沉稳有力。” 没错,我想起来了,日志中一个女孩写过这样一句话:义和团吹着海螺走过去 了……由于朗诵者的语速很快,这句话一闪而过,但却被我记忆的深层紧紧拉住。 “有意思。她们为什么会对义和团的事情那么感兴趣?”我问。 “是啊。”校友也微笑起来,“师姐们特别爱讨论历史问题。” “这只海螺的主人是谁?叫什么?”我问。 “不知道,它也许是这个宿舍共有的。”校友说。 “也不知这只海螺现在在哪儿?”我自言自语地说。 “日志中没有记载海螺的下落,它似乎是丢了,师姐们好像还找过。”女孩说。 我点点头。如果是这样,就应该对上了,不出所料的话,朴一凡就是拿走海螺 的那个人。 “不过有一件事很有意思。”校友说。 “噢,什么?”我问。 “有一个校友曾来过资料室,他看完日志后好像异常颓丧和失落。几天后他建 议我们在校庆那天朗诵这本日志,并且主动提供了给朗诵者的报酬。”校友说。 “噢,他是谁,叫什么?”我立刻问。 校友听了我的问话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她说,“他叫朴一凡。他真是料事如 神,他说如果有人打听他的名字,就把这个给他。” 校友说着,把背在背后的手伸过来,摊开掌心。从她白皙的手掌中,有纸条, 打开一看,上面清晰地写着一个电子邮件地址。妈的,朴一凡这回我可逮着你了。 我心想,这一定是他在国外的通讯地址。 我把纸条仔细合上,夹在通信录里然后又问女孩:“如果我不问他的名字呢, 你会怎么办?” 校友笑笑说:“那个校友说,他要不问,就说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没脑子的笨 蛋,你就不要理他。” 校友说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朴一凡这个王八蛋就是如此自负,他一直 在设计我,他在设计我的时候还不忘了挤对我。 回去之后,根据于童的建议,我决定向所里申请休年假,抽出时间专门去陪丫 丫。丫丫正好也放了暑假,因此我们这一老一小就都有了大把时间。我的这次行动 还是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不知道丫丫还知道什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再能够说什么。 我就是带着她去玩,去吃,去各种商店买东西。相比于游乐场,更加难以攻克的据 点是商店。因为财力有限,我向于童贷了款,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带着所有财产去逛 商店的。我站在橱窗外不停地指划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而丫丫则面无表情,只有她 的一双大眼睛随着我的手指在转动。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到人生的意义似乎难以 索解。 答案到底在哪个玩具之中? 总不能把整个世界全部购买下来吧? 当我花光了所有钱的时候,我终于感到累了。我只好带丫丫到我们的观测站去 玩,因为那里是免费的。夜晚,繁星满天。观测站就在一个水库区的制高点——一 座小小的山峰上。我们在峰顶下一百多米处一个舒缓的山坡上停住,我疲惫地躺在 厚厚的青草上,丫丫就坐在我的身边,认真地仰起头聚精会神地向上仰望——像朴 一凡一样仰望。 天空真的很美,乳白色的银河斜斜地倾于天际。这其实就是我的全部,我生命 中所有的意义就在于某一颗遥远的星体所发出的一丝星光。相比现实,我所做的一 切是不是特别虚幻?人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中应该看到什么?应该忽略什么? 空气中传来突突的声音。我侧头看看丫丫,她的手里正拿着一只遥控器。今天 下午我给她买了一只遥控飞机,直到现在她才让它飞了起来。我望向空中,因为只 有星光,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黑影在绕动。 “飞机划过星空。”这时丫丫说。 “什么?”我侧过头问。 “飞机划过宇宙。”丫丫又说。 “说的不错,谁教给你的?”我问。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丫丫又沉默了。我调转眼光继续望向星空。这时丫丫又 说了一句更长的话,她说:“我哥哥说:星光划过宇宙,我给改了。” 星光划过宇宙。这当然是一句十分普通的话,它在描述一个普通的物理事实, 但是它写在朴一凡的日记本的扉页上就显得比较凝重。 这是我看到的第二本日记,丫丫在玩丢了那只遥控飞机之后亲手交给我的。 深夜,我打开朴一凡的日记,开始通宵阅读。实际上,他的日记并不是那种通 常意义上的对具体生活的记录。他非常的不着边际,日记里常常书写着各种奇思妙 想,各种古怪的感叹和评论,而且很少有日期出现。比如在某一页中,朴一凡详细 描述了宇宙爆炸初期刚刚形成恒星时的景象。他写道:那时的太空绝对不同于安静 的现在,它布满了众多的星云星系,在这些星系中高温的蓝色恒星簇像焰火一样明 亮。诞生新恒星的区域在紫外线的辐射下发出诱人的红光。最大的恒星自行引爆形 成超新星,其爆竹般的光亮和声响划过太空。 我很佩服朴一凡的想像力和对宇宙深刻的理解,他把宇宙初期那种欢歌笑语的 情形描述得十分准确。不过我知道我的目标不是这些描述,翻阅了很久,在超越了 许多朴一凡的思想诱惑之后,我终于看到了我想要看的东西。